我年有十六,师傅让我随大师兄下了山去了姑苏,他倒不和我们一路而去了长安。
分道时,师傅又送了我把七尺利剑让我备着,剑鞘上篆文“削铁”,削铁如泥,对我来说,倒没什么用。
我宁愿用那把离弦。
本以为对他再无留恋,只是见他背对我走上另一条路时,我还是忍不住回头;本以为我这一生是围绕师傅转圈的,只是我发现我不能。
师叔说:“你这孩子太腻了。”
我对师傅的依赖,真如师叔所说,太重,导致成为一种无法舍弃的习惯。是徒弟,迟早会有一天与师傅别离,那时,也许是孤身,也许不是一人。
可我说过太多遍师傅,那一声声如同魔咒,刻在我心头。
说是出来历练,可到底,也练不出什么来,运气好,能找几个人过过招、结识,运气不好,整日便在那地方游荡。
只是我却在酒楼中听到了师傅的名字。
我听到一桌议论此次名剑大会,说是一人无敌手,夺了“莫过”宝剑。
长髯男子还极为夸张,手脚大开道:“那人是雁北来的,夺了剑本就应该。”
旁座人仰头大笑:“白兄可是张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!”
那长髯男子连连摆手道:“岂会?”摸了摸胡子,复道:“你这厮没亲眼见过,怎会懂!”
我打听一番,这才知道,师傅年前便去了长安,只是他这次又去了那是要作甚我不知。
我倒真希望他并非无意回山,而是忙于名剑。师傅武艺自是到了我不可想象的地步,我默默撩起衣袖一角,见那平日里呈青的脉赤色愈来愈深。
长安,似是成了师傅的故处,去了一次又一次。
那日我问师兄:“你说人的性子,是不是说变就变?”
师兄年长,说的话也让人匪夷所思,他大约道:“行行重行行……”
“与君生别离?”我问道。
他摇头,却没接着这话,只是看着我,叹气道:“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。”
我不闪,问:“师兄且说。”
他只道:“你不愿让我说,也不肯让我说。”
我再没说话,他亦是。
半晌,我才道:“我睡了,师兄早些歇息。”
夜间我醒来欲要倒水时,却见烛火通明,师兄摸着一块玉佩,拭了一遍又一遍。
旦日,师兄走了,留下一封书信。
多余的话也没说,只是留了曹丕的《燕歌行》,可那娟秀的字明显不是他写的。
到底是何人写的,我不得而知……
师兄元宵之日酒后吐言,我听不清他说的什么,但我却见他哭了。
珍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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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再见师傅,是在扬州城外一家客栈里,他穿着打扮皆不似平日,白衣加身,发只用簪子束起,可见其仓促。
他身旁还带着一女子,那女子倒是小鸟依人,我细看,长相还不赖,我见过的女子之中算是极为漂亮的。
我不知应不应上前喊声“师傅”,在我犹豫之时,他却喊了句:“扶桃。”
闻声我就赶了去,不经思考道:“师傅。”
师傅打量我一眼,又环顾四周,问:“你师兄呢?”
我想起师兄走时什么话也未留,他去哪我也不知道,也不知该说不该说他跑了,我只能瞒着师傅道:“他去扬州城里买些东西,我在此地与他会合。”
“这是你徒弟?”那女子蓦然开口,声音竟让我想起扬州城里大爷们逗弄的金丝雀。
我师傅只是“嗯”了声。
那女子呵呵直笑,我却不明白她笑什么,那笑容倒令我心头憎恶。
师傅直直地看着我,却未言语。
我懂他何意,小心地看了眼他身旁女子,回过来看师傅,却见他十分淡然。
“师傅……”我犹豫道。
师傅却明白了,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“徒儿……不才。”
气氛有些僵持,我打破这僵局道:“师傅……不回雁北么?”
我知道他会说:“你先回吧,为师有要事要做。”所以在他言罢,我只是扶手告别。
只是回了雁北,我却听到一恶讯传来,那相思阁牌匾上挂着白布,所有阁人皆是缟素。阁主已在昨日驾鹤仙去,经脉全断,怕是华佗在世也救不活了。风乾师叔说,是阁主自己所为,主阁正门牌匾上放着一竹简,说是阁主之命。
师叔取下那竹简,翻开仔细阅读,问道:“你师傅呢?”
我不解问:“我最后一次见师傅是在扬州城外,阁主可是提到了师傅?”
风乾师叔将风藿师叔叫来,道:“你且速速下山,寻回风菡!”
我一愣:“寻师傅做什么……”
风藿师叔眼圈红润,怕是之前落了泪,他道:“可我不知师兄在哪。”
风乾师叔没多言,只道:“你下山去长安燕子山庄,风菡自会在那里等你。”说罢,他又对我说道:“扶桃……你去把阁主死讯……放出去。”
风藿师叔突然神情一变,上前道:“师兄……你说要放出去?金陵的人快来了,如今放出去,必会乱套!”
风乾师叔只是沉声:“这是阁主之命。”
我将阁主的死放了出去,消息不胫而走,果真,那金陵散侠会来雁北闹了番,说雁北言而无信,说好的结盟,如今却没了阁主,要他们如何是好。
风乾师叔这边安稳着这帮子人,那边风藿师叔也来信,说是找到师傅了。
那日雨下的很大,风藿师叔回来了,我一听说拿了三把伞就跑了出去。天阴,墨云压下来,师傅的脸比起印象中也阴沉无比,唇紧抿,眉目凌厉,多了一层肃杀之气。而他看我的眼神,依旧复杂,但我却似乎看到了无奈与不甘。
“师傅……”我低着头,像小时候犯了错一样,不再看他,却将手中的伞递给了他,他接过伞,什么也没说,从我身旁走过。
师叔拍了拍我肩膀,推搡着我,把我推到了屋檐下,将伞给我撑开,掰开了我的手,将伞把放在了我的手里。
他的手,很凉。
“回去吧……”他的嗓子也是哑的。
我竟觉得,师叔,也变了。每个人都好像不同了。
不经一事,不长一智。
三日之后,相思阁将会出现新阁主,风菡,我的师傅,外人口中,他和阁主一样,眉间桃花印。有人猜测师傅兴许是阁主的遗子,还有人说阁主早就认定了师傅做下任阁主。
我依旧执着于《销魂》,即便师傅再也没说此事,日复一日,山后的桃花林中练剑,在纸上写了无数遍口诀,可几个月后还是无果。
师傅再也不是以前那般,他该有阁主的风度,他脸上的表情,像极了以前的阁主。举手投足间,我竟又想到师爷爷。
“天意如此,勉强不得。”他的声音也不知不觉中更显沉稳,语气也更冷淡。
我咧着嘴,摆出一个难看的笑道:“徒儿愚笨,可就不想停下来。”
师傅总喜欢不说话,而我也习惯性地在他旁边吵闹,即便被人说是不经之谈,而主动说话的也总我一人:“徒儿到底在山中,没什么事可做,所以只好来练那最后一重。”
师傅面无表情仿若木人,道:“我本以为你还想着那日为师所言。”
我笑道:“我在想,可是再怎么想,师傅你……也不会对我说。你是我师傅,这相思阁的阁主。”
眼前之人,是扶桃的师傅。
师傅只是道:“你把为师真当师傅尊敬,自是好的。”
他翩然而去,且余我一人愣在那里,对着桃花,见那桃花树上的桃花掉啊掉。
我从怀中拿出那木簪子,上面的花纹早已被我弄得不见,刻痕已变得平坦光滑。
“真是作孽……”
我转身道:“出来吧……”
竹林中,师妹钻了出来,头上还扎的有竹叶。自我在此地练武起,便知道师妹一直躲在那竹林里,偷看我练功。我一开始本想把她揪出来,但见她只是看我练功罢,我也就没这么做。
师傅必定也看到她了,既然他都没什么反映,我也无需多做。
只是我却看到师妹红着眼睛带着哭腔道:“师兄……”
我没有看她,擦着离弦,将那泥土给清干净,却听师妹说道:“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”
我苦笑:“你懂什么!”
师妹哭道:“师兄……你明知无果,何必这般对自己!”
我停止手上的动作,见她泪眼汪汪,心头纵是万般无奈,可还是讽道:“我即便是不再如此,也不会对你生有情愫。”最后那句话我字字重音。
扶梨一震,脚步不稳,向后退了几步,可还是咽了口气道:“我只是不愿看师兄糟践自己……至于扶梨喜欢师兄,本就该如此,师妹……只想师兄好过,仅此……”
“你喜欢我什么……”我冷笑。
扶梨垂头,凄婉笑道:“当日师兄师傅救命之恩,扶梨没齿难忘……扶梨,喜欢师兄的执着,喜欢师兄平日里说笑的样子,喜欢看师兄舞剑,喜欢师兄对扶梨讲他小时候的趣事。总之,扶梨也说不清,但就是喜欢师兄,如果说得清,那便不是喜欢了……”
我却再笑不出来,我竟觉得我和扶梨同属一类人,我也喜欢师傅平日里淡漠的样子,喜欢装作不会而缠着师傅,只是,他身上的秘密太多了,他的那些秘密中,没有我。
若是兰因絮果倒也无碍,只是落花有意,流水无情,而这事,没有人能强求得来。
燕子凡来找我了,时隔三年,初见我竟认不出他来,他不复年少时珠缨宝饰,华服羽冠,反倒衣衫褴褛逍遥无比,我还以为他是丢了银子,只好在江湖上流浪,他却说他是故意穿这些,谁知道他脑子到底在想什么。
他也是刚巧路过此地,所以也就过来看看我罢了,我问他去往何方,他说要回长安,我问为何,他说他叔父去世了。
燕子白,或说是燕子盘,死了。几个月前,感了风寒,一趟不起,初春时,没熬过来,江湖上说相思阁阁主清莲死了,紧接着,他叔父也死了。
燕子凡问道:“听说你师傅是新阁主?”我点头应是。
燕子凡咂了咂嘴,道:“我就知道。”
我问道:“你知道什么。”
燕子凡笑道:“前阁主本就待你师傅不一般,再说你师傅武艺不是盖得,‘莫过’都被他抢走了,想都不用想,这阁主就是他的。”
我只笑,燕子凡往那石凳上一坐,靠着石桌眯眼问道:“因何发笑?”
“我笑你知道的太多分析的太透彻了。”我放下剑,也坐在身旁石凳上。
燕子凡不续说,只是道:“你这剑怎么豁口了……”
我这才注意到,离弦豁口,也就是缺了一小块,道:“无意所致。”
燕子凡捻起一片树上刚落的花瓣,放到面前又将它吹走了,颇有孩子气,他笑道:“既然豁口了那就扔了再换一把吧,不如这样,我找人帮你做一把。”
我看着他,笑道:“天下竟有如此好事?”
燕子凡摸了摸后脑勺,道:“其实我来,也就想讨一方药。”
我笑道:“你说。”
燕子凡倏然间面色凝重,“我现在就如芒刺在背……你可知,十日长卧散的解法。”
我自是听说过这种东西,十日长卧散,就如其名,一开始不会出现症状,但连续服用五次,每两日一次,十五日之后,人会感到四肢无力而瘫痪在床。这种药不会置人于死地,但却能让高手成为废人,故与臭名昭著的长安散齐名。
可说起来,这种散因为需长期使用,所以一般很少有人能上当,除非是至爱或至信。而这种散的解药,我也不知道,毕竟阁内人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这种东西,所以不知道这散是什么做的。
“你中了此散?”我冷声道。
燕子凡眉头却是皱的很紧,语气却是漫不经意:“不瞒你说,今日是第十三日。”
“还真蠢。”我擦着剑道。
燕子凡眼角一抽,道:“我都快废了你还这么说!都说长眉秀颊的人好做买卖,到你这怎么不行!”
都是中了毒的人为何还能如此淡然,我还真弄不清楚,道:“无药可救。”
燕子凡听了倒没惊讶,反而是许久的安静。
我抬头看了看他,见他面色平静,然后挤出了惨兮兮的笑容,道:“你骗我的吧。”
“我骗你的,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解,不过我听阁主说过,兴许他知道。”我是听他说过,却也没追问那么多,而我幼时问他是否知道如何制此散,他没告诉我反而说什么处处小心之类的话,看那样子似乎知道。
燕子凡惊道:“真的?”
我点头,接着我看他喃喃自语:“他真没骗我……”
我问道:“骗你?”
燕子凡只轻笑道:“你不认识。”
我也未追问,只是道:“谁给你下的?”
燕子凡未答我所问,反倒说:“你可随我前去见你师傅?”
我未动道:“不过在这之前,我却想问,你怎会寻到我相思阁。”
燕子凡嬉笑道:“昨日我偶观星辰,掐指一算,算到福星正坐此地,我便鞍马舞长鞭赶到此地。”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