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陌生女人关切地说道：“你不舒服吗?同学。”

陈凯声心想：“何人言?”

他有意识时，头正压着胳膊，脑昏，四肢发麻。

迷迷糊糊中，陈凯声只能听到耳边是女人的声音，这女人的口音，有点像是河北的，不过听起来有些奇怪，一时之间，陈凯声也无法准确判断出这人的籍贯。

她唤他同学，可他人在苏联，身边几乎没有出洋的女士——真是难以想象！

有女士说话，他自然不能这么趴着，他一向是讲究风度的，他留苏，自然不能丢国人的脸，他讲礼貌，穿西服，说得体的话却又不失幽默，对谁都是客客气气，即便是见到国人，也行着在国内时的传统礼仪。

他一只手把自己从桌子上撑了起来，然而睁开眼后，眼前景象让他大吃一惊。

明亮的教室内，他目所能及之地，尽是黑发黄皮肤。

黑板上写着一段汉字。

本堂考试科目：语文

试卷共：X张X页

时间：9：00-11：30

白纸黑字，很多字，很多简化字，有些他能猜出来，有些他看不懂。前面的空皆已填上，就差最后一面。一堆方格摆在纸上，空白的。

他看到一些并非他所熟识的名词：世纪宝宝，天宫一号，村村通，网民，互联网……他闻所未闻，反倒不如上面的“小康社会”“社会主义现代化”来得熟悉。

他又看到超出全球水平，内心由不得为之一动。

《诗·大雅·民劳》中有这么一句：民亦劳止，汔可小康。小康社会，大抵上就是安定的社会。而社会主义……陈凯声读过马克思恩格斯，对于科学社会主义有一定了解，再加上他从北京到莫斯科，这么一来，他到底是有了解，但不敢说自己读透。

盯着“写作”两个字，陈凯声有些发怔。

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际遇和机缘、使命和挑战。……请据此写一篇文章，想象它装进“时光瓶”留待2035年开启，给那时18岁的一代人阅读……

他生活在1964年，而如今，2018年？

他禁不住向四周扫视，却不得不对上方才那位女士的眼，那位女士用审视性的目光打量他，眼神里全是不信任。

他终是低下了头，翻起了卷子，卷子首页第一张上写着2018年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（全国卷I）。

高考……陈凯声自然是知道高考的，但是他对于高考没有什么好印象。

原本是好的……但它……它……

不谈政/治，陈凯声最不愿谈，他只需要好好研究学术，等到时机到了……

大概时机到了，就可以回去了。

他肯定能回去，就是……他始终是有些迷茫的。

陈凯声读初中那会儿，他是分配入的学，后来又分配，入了高中，家里人除了他父亲，都劝他，上完初中，最多读个高中，就别读了，干活去吧，做学徒工，做小商贩，拉煤，或者回家种地。

陈凯声好读书，他是有名的好读书，他想读大学，那一年他拿着贵人给的招生简章，就跟捧着瑰宝似的，睡觉都不离手。跟着老师学俄语，学英语，不撒手，使劲学，顶着毒太阳学，盯着寒风学。最后读成，当时他就想，范进中举，不过如此。

他有一个同乡，后来，他听说，这人出身不好，考分很高，没被录取。

不能想，这东西不能多想，想多了，全身不舒服，身体不舒服，头不舒服，脑子不舒服，会被绳子缠住，挂在毛坯墙上，受人唾弃。

再抬头，黑板上方挂着的钟表显示，11：00。

三十分钟，要写完一篇文章。

写什么好？

从这么一段话里，他大概能看出来，如今的社会变了。

他那个时代，可不会有这么一张充满新思想的卷子。

社会主义现代化……写给2035年的未来人……

从1964，到2035，差不多快四个18年，四代年轻人。

他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写繁体字，会一简，不过也就那么些个。更何况，他对于这个材料，就没什么把握。

他只识社会主义，又觉得这材料着实让人心潮澎湃，虽然内心算不上有思路，但他还是愿下笔。

三十分钟，他没写完，兴许只够600字。他时间不够，他又想不到其他方法，遂写文言，少写字，少些白话。

铃响了，交卷，陈凯声又看了看周围人，有人欢喜，有人忧。

即便是在这个时代，这场考试，似乎也能决定人的命运。

陈凯声出了考场，虽早有准备，但眼前全是他未曾见过的场景，四处尽是新式建筑，他到底还是觉得震惊。

整个学校仿佛像是沸腾的锅。

他听到身边一经过的人说：“没有空调，卧槽啊！”

空调？

陈凯声忍不住回头，但是后面的人往前推搡，他这次注定没法再进去。

梦耶？

他多看了一眼教室门，上面挂着个牌子：高（一）三班。